文/陳麒凌    攝影/鄭碧月

 人物檔案：石小英，刀具品檢組成品檢驗員，2016年3月28日入職，三次獲得技能職月度優(yōu)秀。

五年前的春天，石小英入職公司。

猶豫了很久，她決定先不買社保，因為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捱到年底，那段時間她隨時都想辭職，是的，因為這個職位。

她沒想到在這里，會面對平生最痛苦的事。

溫柔靦腆的石小英是個膽小的女孩，8歲的時候，在村子野外不知怎么被驚嚇到了，媽媽要用民間風俗祭拜神靈驅(qū)邪，在路邊擺上豬肉米飯香燭祭拜，這是媽媽后來告訴她的，8歲以前的記憶好像按了電腦刪除鍵一片空白，石小英把這解釋為嚇壞了，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小時候還有一件事也讓她心懷恐懼，那就是計生隊員進村的時候，村里的小孩們得知了消息，一邊互相呼喊通知一邊飛快地跑上山頭躲藏。他們是超生的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這種恐懼加重了石小英個性中的溫和怯弱，每當遇到?jīng)_突和困難，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跑。

所以石小英是個極少與人沖突的女孩，小時候能記得起的最嚴重的沖突是和哥哥吵架，她太生氣，用筷子打掉了哥哥的筷子，這已經(jīng)是極致的動作了，她覺得這動作已是很過分了。

石小英有三個哥哥，最大的哥哥年長她十幾歲，她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孩，卻并未因此受到格外的寵愛，爸爸常年在城里打工，媽媽一個人帶四個孩子，同時耕種五六畝地。媽媽很辛苦，割禾，收谷，煮飯，石小英記得六月田日頭炎炎的日子里，媽媽流著汗在地里，永遠抬不起的腰，永遠干不完的農(nóng)活。

媽媽是要強的，有時候這要強卻以自傷的形式出現(xiàn)。有一次鄰居家丟了錢，誣陷是哥哥拿了，哥哥被冤枉，一再說自己沒有拿。媽媽為了和鄰居斗一口氣，把哥哥綁起來打，下手很重，被打的哥哥哭著說沒拿，媽媽一邊哭還是一邊打。這件事給石小英留下很深的印象，心疼哥哥也心疼媽媽，等她再長到一定的年紀時會想，可能自己的個性有些像媽媽，那是不是怯懦呢？遇到別人逼近的時候，缺乏對決的勇氣，不是朝外，而是退避向內(nèi)。

媽媽不擅長表達，小英也不擅長說話，母女倆不像電視劇里那些天天黏在一起撒嬌依偎親昵地說悄悄話的母女。但石小英記得上初中時的冬天，有一天突然降溫了，她早上只穿了件單衣，冷得發(fā)抖。沒想到媽媽突然出現(xiàn)在學校，給她送來一件外套。外套很暖，母愛切實的溫暖讓她感動到現(xiàn)在，因為媽媽平時很少這樣細心周到，好像只有這一次，可是愛的表達，有時候一生一次就夠了。

成長歲月里，和石小英感情最親密的是一群姐妹淘，她們是叔伯姐妹，又是發(fā)小同窗，從小學一年級一直結(jié)伴同行到中專畢業(yè)。五個女孩里，阿玲年紀最小，個性隨和，阿芳與小英同齡，但個性率直爽朗有主見，正好和小英成為互補。阿華和阿瓊是愛拌嘴的雙胞胎，村里人都分不清她倆誰是誰，其實細心觀察就能辨認，阿華的臉更圓一些。

女孩們天天一起上學、放學，成為一個強大的團隊，連老師們都戲稱她們是幾大天王。女孩們一起游戲，也一起淘氣，曾經(jīng)在兒童節(jié)的下午開著摩托車到羅琴山玩水，半路車壞了才被校長和老師抓了回去。

最讓人懷念的是那些放學后一起做作業(yè)的日子，五個女孩會輪流約齊到各自家里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一起追電視劇《情深深雨濛濛》，然后五個人晚上擠在一張床上談?wù)撢w薇和古巨基，林心如和蘇有朋，嘻嘻哈哈說到后半夜還不睡。

去陽春讀中專，是女孩們第一次離開家，第一學期的冬至有人回家?guī)硪恢严虉A子，女孩們一邊吃一邊掉眼淚。和姐妹們在一起很好，但石小英還是想媽媽，想到晚上睡不著，可電話打通時她還是說不出想念的話，只會反復叮囑媽媽不要做那么多工，她一個人做那么多工太辛苦了。

中專畢業(yè)了，天王女孩們終于要各自單飛，而習慣在姐妹中隨大流跟尾的石小英，也終于要迎來屬于自己的人生挑戰(zhàn)。

只不過在2016年以前，石小英還是那個溫柔、忍耐又膽小的女孩，她好像更習慣童年時那種處事為人的模式，盡力隱忍，害怕沖突，當別人逼近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逃跑。

她曾經(jīng)在城西一間工廠擔任文員，一次發(fā)工資時算錯了，少發(fā)了一個女工幾十塊，那女工很剽悍，當場罵她“信我擔刀劏你無”?，F(xiàn)在想來，石小英覺得沒什么好怕的，她完全可以淡定地回應(yīng)，算錯了就重新算過，不至于擔刀劏吧?？僧敃r她是嚇壞了，一句也不敢還嘴，嚇到趕緊辭工走人。

她曾經(jīng)在陽東一間工廠擔任統(tǒng)計文員，充實自在，是她理想的工作狀態(tài)。老板娘見她工作努力，私下承諾年終給她一個優(yōu)秀員工獎，可是部門主管不服氣，故意挑出她的錯，把這個名額轉(zhuǎn)給了其他部門。要是換到現(xiàn)在，石小英會心平靜和地找主管溝通，自己應(yīng)得的榮譽自己要盡力爭取?？僧敃r她好強地賭著氣，在年會之后就提交了辭職信，一句申辯也沒有，她只想盡快逃走。

所以2016年春天，五年前的百源，是什么讓石小英剛?cè)肼毦拖腚x職？

是因為成品檢驗員這個職位，她從來沒想過這個職位要做的事，竟然是逼迫自己面對平生盡力逃避的、最痛苦的事，她每天都要挑人毛病，她每天都要與人沖突，她每天都要得罪人，而且不止一個。

上任離職的檢驗員開了個壞頭，檢驗的標準過于寬松，計件工的產(chǎn)品不達標也很少返工，石小英來了，因為是新手學得格外認真，檢查的也格外細致，所以需要返工的產(chǎn)品件數(shù)大幅增加。

被人質(zhì)疑在所難免，“人家以前都行，為什么你來了就說不行”“你是故意為難我們的吧”“做人不要那么壞心”。還有各種咒罵和粗口，不堪入耳，甚至就是當著面罵。她漲紅著臉，忍住眼淚，仍然溫和地堅持著，他們不聽她的話，她就再重復一遍，再重復兩遍、三遍，心里害怕極了，難過極了，可是不讓步。

現(xiàn)在回憶，石小英說剛?cè)肼毎僭茨前肽晔亲约簭男〉酱蟮米锶俗疃嗟臅r候，所有人都在恨自己，廠牌丟了他們撿到了都不肯還她。她每天上班心里沉重無比，晚上痛苦得睡不著覺，她迅速消瘦，受了委屈卻不敢哭，只是在組長安慰她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才略濕了眼睛。

一次有位女工經(jīng)手的產(chǎn)品有銹跡，石小英讓她擦凈，返工后仍沒擦干凈，石小英不予通過。女工發(fā)火，態(tài)度惡劣地罵起人來。石小英忍無可忍，第一次大聲強硬地頂了回去。老實人的爆發(fā)因為罕有，特別有力度，她不是隨意可以欺負的，她有理、她可以理直氣壯。女工沒敢還嘴，默默地拿回去返工，自此之后沒人敢再對這個溫柔靦腆的檢驗員無禮，她的爆發(fā)樹起了自己的力量和權(quán)威。

可是沒人看見，石小英挺直脊背走開之后，剛轉(zhuǎn)身就哭了。

16年底她被檢出甲亢，甲亢的誘因是巨大的精神壓力，石小英想過完春節(jié)就不來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用盡了這輩子的力氣和勇氣。

可是她舍不得部門的同事，他們相處得很好，在艱辛戰(zhàn)斗的這一年很多關(guān)卡和困難是這些友善的小伙伴幫助她一起度過的，很多開心的日子聚餐燒烤有講有笑，她生病了，他們探望她、關(guān)愛她，把她的工作搶過來干，讓她安心休養(yǎng)，讓她留下，等她回來。

石小英還是回來了，積攢了巨大的勇氣再次面對，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車間的氛圍和以前不一樣了，大家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她的工作風格，知道她要求嚴格，所以都能自覺地提高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偶爾也有人不服氣會開罵，但是石小英不再慌張懼怕，她淡定地說，我有辦法對付，他罵我我就還回去，就事論事，理在這里，我怕什么？

她也會反思自己的不足，為什么剛來時大家都不喜歡自己，可能也因為當時自己的表情過于高冷，其實那是為了掩飾害怕、過度防備而裝出來的高冷，讓人感覺難以接近。所以現(xiàn)在她常常微笑，一個微笑能喚起另外的、更多的微笑，她還是不喜歡與人沖突，她的理想是人們在微笑中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天團女孩姐妹淘們已經(jīng)各自成家，天南地北，雙胞胎姐妹一個在番禺的工廠做首飾，一個在江門的家中帶小孩，阿芳在雙捷的種植場培育發(fā)財樹，阿玲在中山開了自己的士多店。她們不常聯(lián)系，雖然彼此都在心里，只有年初二回娘家那天才有空聚聚，聊聊這一年的悲喜。

大家都長大了，有的早有的晚，有的快有的慢，曾經(jīng)那個膽小、愛逃跑的小女孩也長大了，盡管她還是對自己不太滿意。

可是親愛的石小英，你知道嗎，你也是個英雄，一個膽子有點小的英雄。

別小看了自己，當你含著淚水挺著脊背走過那些痛與難的時候，你就贏了。所有贏了自己的人，都是英雄。